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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「綸巾」的「綸」為什麼讀ㄍㄨㄢ?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super3g    時間: 2009-6-13 04:35 PM     標題: 「綸巾」的「綸」為什麼讀ㄍㄨㄢ?

「綸巾」的「綸」為什麼讀ㄍㄨㄢ? (上)
歷史月刊 2009/03/18
歷經了幾位名人的「誤讀」與媒體的大肆報導之後,想必讀者諸君對於「綸巾」一詞的標準國音早已瞭然於心。但若要進一步問起「綸巾」的「綸」為什麼唸ㄍㄨㄢ?恐怕就連國文老師也未必說得出一番道理了。
【文卅王書輝(作者為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)】 歷經了幾位名人的「誤讀」與媒體的大肆報導之後,想必讀者諸君對於「綸巾」一詞的標準國音早已瞭然於心。但若要進一步問起「綸巾」的「綸」為什麼唸ㄍㄨㄢ?恐怕就連國文老師也未必說得出一番道理了。好學深思者或許願意勤於動手翻查字典,但得到的訊息卻可能讓人更加不明所以──「綸」的意思是青色的綬帶,音ㄌㄨㄣˊ;而以青色綬帶編成的頭巾,卻不能唸「ㄌㄨㄣˊ巾」,豈不怪哉!再查查「綸」音ㄍㄨㄢ的義項,大約也只有「綸巾」而已。那麼,「綸巾」為什麼非唸「ㄍㄨㄢ巾」不可?「綸」音ㄍㄨㄢ又是怎麼來的? 明清學者的解釋 事實上,我們的祖先老早就對這個問題感到困惑不已,但卻只有少數幾位敢言的學者勇於提出一己之見。其中最為「驚世駭俗」的,莫過於明代的楊慎,他曾為此特別新造一個「 」字,並說: 《說文》:「 ,青絲綬也。」音關。仲長統《昌言》:「身無半通青 之綬,而竊三辰龍章之服。」《爾雅》:「 似 ,組似組,東海有之。」皆草色也。……詩人白 巾、紫 巾,皆合用此字,而俗多用綸。 自 ,綸自綸,豈可混用也!(文見楊慎《升菴集》卷63〈 巾〉) 楊氏將《說文》、《爾雅》等古書裡的「綸」全改成「 」,並主張「綸巾」當作「 巾」,兩者不可混用。然而楊氏卻沒有解釋為何不曾有任何一部文獻出現過「 」字,反而必須依賴楊氏親手讓此字重見天日。這種依憑己意臆改字形的辦法,顯然不能為篤實求證的學者所接受,無怪乎清儒毛奇齡會以「偽造」、「欺世」、「其禍烈一至於此」等字眼強烈批判。(毛奇齡的評論詳見《古今通韻》卷4。) 與楊慎同時的藏書家郎瑛也提出了他的意見: 綸字世人皆知兩音,一曰倫、一曰關,而不知其故也。蓋倫巾韻同而音近,詩法所忌也,故讀曰關。皮日休有「白綸巾下髮如絲」之句,有一本註作關,想始於此。《韻會》雖有兩收,皆引釋於倫字之下,而無一字及關字義,且關字仍註龍春切,則依舊當為倫字矣。(文見郎瑛《七修類稿》卷20〈綸巾〉,「龍春切」是倫音的反切。) 顯然郎氏也不明白「綸」為什麼可以音關,所以只好以「詩法所忌」為托詞了。除此之外,也有人試圖從語義的角度切入討論,例如清人徐灝《說文解字注箋》: 舊讀古還切,亦非其本音。《釋名》曰:「綸,倫也,作之有倫理也。」是本讀與倫同。……其古還一音,未知起於何時。蓋綸繫於腰以貫佩印,綸巾以繩貫巾,其義皆與 相近,故讀為 音,注家相承,遂併絲繩之綸概讀古還切,其誤甚矣! 文中的「 」音ㄍㄨㄢ(古還切),意指織布時先把絲線貫穿過梭子的動作。徐氏的意思是「 」既有貫穿之意,而青絲綬繫於腰間可以貫印以便佩帶,綸巾以青絲綬編成,同樣也有貫穿的意思,所以古人就把「綸」也一併讀為「 」音了。這樣的說法具不具備說服力,恐怕也是見仁見智。 「綸」的本音 許慎《說文》對「綸」字的解釋是:「青絲綬也。從糸、侖聲。」我們現今所見的《說文》諸版本,在此之下還附加一個反切──「古還切」,有些人就據此認定許慎也主張「綸」的聲母是〔k-〕。事實上,在許慎當時,注音方法的主流還是譬況或直音,反切不過是個剛萌芽的新玩意兒,學者著書立說偶一為之而已,所以許慎實在不可能為《說文》收錄的九千多個漢字逐一擬定反切。我們現在所看到的《說文》反切,其實是唐代以後的學者校訂增補的,和許慎毫無關係。 要瞭解許慎認定的讀音,必須回歸《說文》的原文。許慎分析「綸」字「從糸、侖聲」,意謂這是個形聲字,左旁的「糸」是表示造字之義的形符,右側的「侖」則是表示讀音的聲符。也就是說,我們只消觀察一下所有從侖得聲的字普遍的唸法,就能明白許慎的「綸」應當音倫。東漢末年的著名學者劉熙編寫了一部以「聲訓」(以音同或音近字訓釋詞義)著稱於世的《釋名》,書中對於「綸」的解釋是:「倫也,作之有倫理也。」以「倫」釋「綸」,顯見劉氏的「綸」也唸倫。 改音機緣之一──「昆布」 從可信的傳世文獻來看,「綸」字出現倫、關二音的分別,最遲是在南北朝時期。成書於梁大同九年的顧野王原本《玉篇》收有「綸」字,音「力旬、公頑二反」(力旬反音倫,公頑反音關),但從顧氏的詞義解釋實在看不出這兩個音讀有何差別。隋唐間人陸德明在《經典釋文》中分別替《爾雅》裡的「綸」字注音,〈釋詁〉的「貉縮綸也」和〈釋言〉的「緡綸也」都注「音倫」,〈釋草〉的「綸似綸,組似組,東海有之」則音「古頑反」(與顧野王的公頑反同音)。陸氏的音注透露出這樣的訊息:〈釋詁〉和〈釋言〉的「綸」音倫,是青絲綬的意思;〈釋草〉的「綸」音古頑反,是指產於東海的昆布。對此,清人吳善述在《說文廣義校訂》裡有一番闡釋: 綸字見經史者,有訓綬、訓繩、訓絮、訓綱、訓繳、訓絡、訓絃、訓率、訓道、訓跡、訓遊、訓知、訓沒、訓經理、訓纏束,及邑名、人姓、草名,凡十八義,無非倫音,惟綸巾之綸,韻書讀作關音耳。綸字本從侖得聲,與倫、論、掄、輪、淪、崙等十餘字一例,若本讀關音,何以得從侖諧聲乎?《釋名》云:「綸,倫也,作之有倫理也。」此以同音為訓,猶「仁者人也」、「義者宜也」之類;「紛綸」二字疊韻,出於《史記》,是古音明明不讀為關。後世音轉,多出時俗方言,綸之音一轉而為昆,《爾雅》:「綸似綸」,謂海菜也,《本草》謂之綸布,亦謂之昆布;昆之音又轉而為關,綸巾是也。 【本文摘自歷史月刊254期】

「綸巾」的「綸」為什麼讀ㄍㄨㄢ? (下)
歷史月刊 2009/03/18
「昆布」讓「綸」獲致聲母轉化為〔k-〕的可能性,但要使影響範圍擴大到「綸巾」,還需要更直接的誘因才行,而「葛巾」可能就扮演了這樣的角色。葛巾是以葛草為原料製成的頭巾,和綸巾相比,無論材質或形制都大不相同...
【文卅王書輝(作者為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)】 吳氏認為「綸」之所以讀作關音,是因「方言音轉」所致,但他沒有更清楚地解釋「綸」為什麼可以從倫音「一轉而為昆」。按《太平御覽》卷992〈藥部九‧綸布〉引《本草經》曰:「綸布一名昆布。」李時珍《本草綱目》卷19「昆布」條也說:「按吳普《本草》:『綸布一名昆布』,則《爾雅》所謂『綸似綸,東海有之』者,即昆布也。」由此可知古人認為綸布與昆布是一物之異名。然而李時珍又接著說:「綸音關,青絲綬也,訛而為昆耳。」這就不免啟人疑竇了。《本草經》的作者吳普是三國魏人,則昆布之名三國已有,但我們卻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三國時期的「綸」已可音關。也就是說,李時珍綸(音關)訛而為昆的說法恐有倒果為因之嫌。筆者以為,「綸〔l-〕布」是中原人士替東海生產的海帶所取的名字,取名之因是海帶的樣貌和青色綬帶相彷;「昆〔k-〕布」則可能是東方沿海一帶的土俗口語,「昆」的作用只是記音,不具表義功能。這兩個名稱的來源不同,但指的是同一種東西,於是在彼此口語的交互影響之下,使「綸布」逐漸向「昆布」傾斜,也就是讓「綸布」的聲母從〔l-〕轉為〔k-〕,但「綸」在其他場域的讀音則不受任何影響。 改音機緣之二──「葛巾」 「昆布」讓「綸」獲致聲母轉化為〔k-〕的可能性,但要使影響範圍擴大到「綸巾」,還需要更直接的誘因才行,而「葛巾」可能就扮演了這樣的角色。葛巾是以葛草為原料製成的頭巾,和綸巾相比,無論材質或形制都大不相同,按理兩者不應混淆才是。大約從兩晉時期開始,葛巾和羽扇開始連袂出現,例如《太平御覽》卷702〈服用部‧扇〉引晉裴啟《語林》: 諸葛武侯與宣王在渭濱將戰,武侯乘素輿,葛巾,白羽扇,指麾三軍,三軍皆隨其進止。 同書卷687〈服章部‧巾〉引《蜀書》也有極為相近的記載。(讀者可留意此時諸葛亮的裝扮是葛巾羽扇,而非《三國演義》所說的綸巾羽扇。)當葛巾羽扇的造型成為某種特定人物的形象之後,自然就成為文學創作的常見素材了,例如: 羽扇搖風卻珠汗,玉盆貯水割甘瓜。……醉來但掛葛巾眠,莫道明朝有離別。(李頎〈夏宴張兵曹東堂〉)
書生古亦有戰陣,葛巾羽扇揮三軍。(蘇軾〈犍為王氏書樓〉)
落日岸葛巾,晚風吹羽扇。(蘇軾〈自淨土寺步至功臣寺〉)
流馬木牛通蜀漕,葛巾羽扇破渠戎。(秦觀〈俞公達待制挽詞〉)
船掠湖堤不入城,葛巾羽扇試春行。(陸游〈舟中夕望〉)
葛巾羽扇吾身健,雪碗冰甌子句清。(范成大〈次韻甄雲卿晚登浮丘亭〉) 然而,葛巾羽扇的組合卻在唐代發生了意外的插曲──呂巖(就是八仙中的呂洞賓)在〈雨中花‧題岳陽樓〉的上片寫下了「綸巾羽扇」: 三百年間,功標青史。幾多俱委埃塵,悟黃粱棄事。厭世藏身。將我一枝丹桂,換他千載青春。岳陽樓上,綸巾羽扇,誰識天人。 自是而後,綸巾和羽扇並舉竟然成為文人相當喜愛的組合元素之一。從這些文學作品來看,無論是綸巾羽扇或葛巾羽扇,表現的意念都是極為近似的,這就是為何原本頭戴葛巾的諸葛亮,來到宋元以後的三國故事裡會改戴綸巾了。而這種混淆無形中也加強了「綸」字聲母轉化的合理性。 改音機緣之三──「冠巾」 「冠」和「巾」原本是士和庶民階層分立的表徵,《釋名‧釋首飾》說:「二十成人,士冠,庶人巾」,意思是說男子於二十歲行成年禮時,士要戴冠,庶民只能戴巾。但因冠和巾都是戴在頭上的,所以從唐代以來,就將倆字連用以泛指頭巾。例如《南史‧陶弘景傳》記載弘景遺令:「既沒不須沐浴,不須施牀,止兩重席於地,因所著舊衣,上加生裓裙及臂衣靺冠巾法服。」韓愈〈送僧澄觀〉也有「向風長歎不可見,我欲收斂加冠巾」的詩句。迄至宋代,「冠巾」更是成為常見語彙,在各類著述或文學作品裡不乏其例。 綜上所述即可明白,原來「綸(關)巾」其實是古人唸錯音。在「冠巾」一詞誕生之前,「綸」已在「綸布」這一特定語彙裡改讀關音;而當「冠巾」出現之後,既成為常用詞語,又恰好和綸巾的功能一致,於是人們就把「綸」音關的範圍擴大至「綸巾」,而使得綸(倫)巾錯讀為綸(冠)巾了。 就常理而言,「綸」本音倫,意思是青色絲綬,那麼以青色絲綬編成的頭巾就應當讀作「綸(倫)巾」。然而,約當南北朝時期,中原的「綸布」一詞受到東海土語「昆布」的影響,使表示昆布義的「綸」改變音讀而出現關音;唐代以後,又因人們對「葛巾」、「冠巾」和「綸巾」產生混淆,更使得改音的範圍擴大至「綸巾」,但改音僅止於「綸」與「巾」組合時,沒有影響「綸」在其他場域裡的讀音。時至今日,「綸布」一詞早已被「昆布」取代,所以市面上一般的字典裡,「綸」音關的義項就只有「綸巾」而已。易言之,「綸(關)巾」其實本是古人的誤讀,只不過長期以來積非成是,原先的誤讀反倒成為現代漢語的正確唸法。語言本是約定俗成,當一個錯音被社會大眾普遍接受,並成為教育體系律定的「準則」時,爭辯是非對錯就顯得毫無意義;筆者也無意硬搞「復古」,非得說服讀者讓「綸(倫)巾」復辟不可。只是,正因「綸巾」是個很容易因「有邊讀邊」的習慣而「唸錯」的詞,而正誤之間又相距甚遠,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,這就讓某些自以為掌握「正確知識」的人有了高自標榜的空間。當人們──尤其是具有社會影響力的媒體──以挖苦、嘲諷的語氣批評名人唸錯音時,是否也願花點時間反躬自省,自己的語文程度又當如何?沒弄清楚來龍去脈就去指摘別人的錯誤,是無法證明自己的本領有多高明的。 【本文摘自歷史月刊254期】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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